风雨之夕,有一种况味。这种况味,不太好说。用我老家的一句老话来形容,就是“心里没个揪手”,想拉住点什么,又没什么可拉的,心里有点空。“揪手”,真形象。
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,看雨,看路灯下水泥地上那片积水,小小的光影晃动。然后,又转回书房。还是读读汪曾祺吧。
读什么呢?想到了《羊舍一夕》。几个孩子的故事,很平常,很平淡。汪曾祺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,把很平常很平淡的事情,写出味道。这是一种人生况味,大于故事本身。他的文字里有自己的性情。
思想,识见,故然可贵。但时移世易,这些是会变的。那些感受性、体验性的东西,则历久弥新。寄至味于淡泊,是需要大功力的,是一种人生的积淀和涵容,与才气有关,与才气也无关。这个“淡”字,大可玩味。不是李逵所言“嘴里淡出个鸟来”的“淡”,此乃寡淡。而是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的“淡”,真水无香。明人李日华名其住处曰:味水轩。味水二字,大可玩味。
十几岁的孩子,很纯净。然而,一个复杂的世界,即将在他们面前展开,他们的命运,很快就显出巨大的差异了。日本女作家樋口一叶的《青梅竹马》,也是写这个年龄段故事的杰作。
《羊舍一夕》,写于1961年。文字风格和作者1980年以后的作品,没什么差别。能做到这一点,太难了。在意识形态绑架一切的荒诞时代,汪曾祺居然仍能保持一种闲适从容的叙述态度。他不需要克服或排斥那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,他只是保持了自己的本色。1959年至1961年,正是所谓的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期。汪曾祺不是一个力量型的作家,也不是一个批判型的作家,这是天性使然。他不用力,他靠浸润。那次惨烈的历史悲剧,后来他通过另一个孩子的故事,侧面透露出来,这就是《黄油烙饼》。每次重读,我都会潸然泪下。
清水出芙蓉,好看。污水出芙蓉,难得。
在任何境遇里,都能对世俗生活保持着一种热情和兴趣,其实极难。经历了“文革”,很多人的心灵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,心性都发生了很大变化。但在汪曾祺的文字里,始终有一种人生的暖意,很温润。自古以来,对于人情世事,家事国事,中国人容易看破。看破了,超脱的很少,很多人倒是变冷了,变硬了。“六朝如梦鸟空啼”,到最后,甚至连感慨也觉多余。
《羊舍一夕》不是汪曾祺最好的作品,我只是碰巧想到了它。我还想到了《七里茶坊》。
有人问美国大批评家桑塔格为什么不谈谈莎士比亚,是不喜欢他吗?桑塔格答,哪里,我始终想写一写他的,却感觉无从下笔。
汪曾祺其实也是很难写的,我却拉拉杂杂写了这些。
2016-10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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